再也不约稿

唯我填词不卖愁,一夫不笑是我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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丧家犬(5)

“王上,紫微令到了。”

风喻并不停笔,随口应道:“宣。”

不一时,解如松便站到了他面前。

解如松才升官,脸上却没什么喜气,仍是淡淡的,和平日没什么区别。风喻近来看不出解如松在想什么,前些日子查抄定远侯府,搜检罪证,解如松竟一句话也不为风叶辩解,说什么都点头,前些日子叫他列举风叶罪状,此人下笔如有神,列得比痛斥过风叶的言官们还清楚。这般作派,说好听些要说他铁面无私,说难听点得叫他见风使舵。然而风喻太知道他这枕边人,解如松绝不是那样轻易就相信风叶叛国的人。

风喻知道解如松是在努力撇清和风叶的关系,此人看事透彻,明哲保身是常态,只是唯独在风叶这里,他不该是这样。解如松是真心待风叶好,这份情谊并不随着他们分开而淡薄,反而更浓厚。平日里解如松为风叶做的手脚,为他在背后打理的关系,风喻也只是当不知道。他也曾想过为何解如松就是喜欢为风叶做事,还完全不要求酬劳,他无法理解纯粹出于情谊的相帮,在他看来,风叶并不能为解如松提供什么帮助,解如松的做法与一厢情愿的付出无异,他们并非亲人,此前也不过几年共事,于是这样的关系似乎只剩下一种解释。

——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,或者是解如松单方面对风叶有不可告人的心思。

解如松并不否认他的话,或者说此人很快就放弃了否认,无论风喻怎样明嘲暗讽,他都只是微笑,不点头也不摇头,像是在听别人的笑话。等到风喻说得没劲了,解如松便没事人一样提起别的事,多数是朝堂的事,也偶尔会说些市井趣闻。

紫薇郎这般态度,叫风喻很快便觉得没意思,只能去排挤他那兄长。风叶果然对此反应很大,指天为誓说自己和解如松不过是兄弟,万望王上不要以己度人。这倒把风喻逗乐了,他开始发觉了这件事的乐趣,并且坚持不懈地以各种方式提起这话,以便欣赏兄长苦恼又无奈的神情。

后来便没有后来了,风叶娶妻后,风喻便不能再用此事逗弄兄长,再之后……便是如今。

他写到“孤心甚慰”这句时,解如松便走到他跟前了。

齐王放下笔,把罗霖的折子给新晋的紫微令看。解紫微令仔细看过,道:“罗将军适才接任凉州军防,对王上上表陈情人员调动情况,措辞用语似乎并无不妥之处。”

风喻察他神情,笑道:“长青难道不曾在奏折中见到熟悉姓名?”

解如松道:“确有几位熟人,是臣当年在西北军中时打过交道的校尉、幕僚。”

风喻道:“却也都是逆贼风叶的属下。”

解如松点头:“是。”

风喻看他面若古井,想是心中自有一番道理,只等自己开口问,心内一时大感无趣。他左右并没要为难罗霖的意思,便信手掷了折子。

“前几日抄那逆贼的家,长青也去了,你一向心细如发,定然见到旁人不查之处,同孤说说吧。”

齐王骤然改换话题,解如松却眼也不眨一下,好似早已习惯般恭声道:“王上高看臣了。”

“内卫府皆是处事严谨周到之人,纵一时有不查之处,亦有二巡者查漏补缺,臣前去不过当个吉利物,且做诛杀逆臣的添头。”

齐王笑了笑:“长青,你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,是孤平素待你不好,叫你怕了孤不成?”

“君臣有别,臣不敢逾矩。”

“你逾距的事做得多了,现在才说不敢?”

“臣万死不敢当此罪名。”

解如松当即伏地叩首,动作干脆利落,毫不迟疑。

齐王也不叫人起来,只坐在位子上俯视这谨小慎微的臣子,晾了解如松足足半刻,才叫他退下。

解如松起身告退,脸上神情同进来时并无二样,叫齐王心中更是不豫。

此情此景,风喻便又忍不住问了自己一句:当初为何要把解如松招进幕中?


风喻看上解如松并非巧合,且与风叶暗自揣度的不同,解如松是自己找上门的。他上门时太傅某位亲信才过头七,风叶封爵后派他回来谢恩。解如松在长安待了七日,每日不是在驿馆便是在酒楼,第七日风喻便服去酒楼听人说书,听到说书人在讲中山狼的话本。这一出风喻也听了不止一次,只不过大多停在狼自袋内扑出的那一刻。这回却有了后续,说是东郭先生遇到了一个丈人,那丈人帮着东郭先生用匕首把狼杀了,两人一同大笑而去。

风喻便问:这是谁改的话本?

说书人便笑,说是有人出钱让他讲个有后续的版本。

风喻顺着说书人的目光往窗边看,正对上解如松的眼。

后来的事也无需再说,能扳倒李太傅非朝夕之功,少不得忍辱负重,也少不得身边解如松为他出谋划策,再加了一些运气。

初时风喻对解如松并不敢信,却仍旧把人留了下来。他素来无可信之人,便没法不用疑人,更无法用人不疑。风叶对他这一出颇有微词,但寄给解如松的信里还是恭贺之意,无非贺他高升之类的,末尾又千叮万嘱叫他“好好照顾我阿弟”。

解如松从不在意风喻的怀疑,态度自若到如同生来便是如此,他只是出主意,尽心尽力,叫人无可挑剔。

从桌案上到床笫间只是意外,却也不那么意外。解如松生得好看,说话也好听,议事时自有一股飞扬神采,私下相处时又多几分自然体贴。风喻有一回趁醉试探此人真正心思,不自觉谈到成家立业一块。彼时解如松已经二十二,妻妾没有便罢,也从未有通房。风喻便问他是否不爱红颜,这话本是借着醉意开玩笑,解如松却点了头。

酒令智昏,第二天风喻醒来,才想起昨晚是如何轻薄了一番他这谋臣。怪的是解如松并没生气,在他动手动脚调戏完了后还给他盖上被子,守着他睡着了才走。想到这里,风喻不由出了一身冷汗——假如解如松要害他,那时简直易如反掌。

那时候的齐王不敢信任何人,却难得有点想信解如松。他毕竟还是少年,心思再深沉,心肠也不是铁石,解如松为他尽心尽力,他如何不动容。何况他总有一团火在心中,那团火没法用别的方式发泄出去,又随着每年一次兄长的回京愈演愈烈。一次装醉中,他按住解如松的手,又把另一只手从那人的衣襟探入。他听见解如松轻轻叹了口气,说:“王上这样做,只怕臣要被子英提着刀追十里路。”

风喻那时昏了头,说:“我护着你,你怕什么?”

解如松便不再说话,默许了接下来的所有事。

这件事做过了,风喻也并不后悔。他自觉得了可心人,脸上甚是有光彩。解如松便是在床上也是体贴的,甚是会教他如何做,好似之前早就熟练。

风喻的疑心便又犯了。他知晓兄长此前的遭遇,虽知风叶是被迫,却也难免有些“空穴不来风”“苍蝇不叮无缝蛋”的怀疑,而此前解如松又从来与风叶一道,他便觉得此人必然早早尝过兄长的滋味,心下登时大不得劲。

解如松又是不做无必要之辩解的人,他虽看出风喻的疑心,但因这疑心与他事业并无大碍,便也懒得解释。再者,他待风叶从来如待从未有过的亲弟弟一般,只觉扯上此等词语都是亵渎,假若教他开口解释他与风叶并无肉体关系,不如教他一头撞死的好。

可怜风叶从不疑他俩,在得知解如松与自家弟弟的关系后,真可谓是天雷击顶,目瞪口呆,用了好一阵才缓过来。

风叶得知这事时李太傅刚倒台,这对他而言是大喜事,他平日不怎么会遮掩情绪,险些露出欢喜模样给人看,好容易忍住了,少不得也要去多喝几杯。他兴兴头头地去解如松的小院里找好友,才一进门就见二人在院中闲聊,聊着聊着就挨到一起,见了他来才分开,打招呼的模样镇定自若,只是风叶眼尖,见着弟弟脸上飘过的红,心中大感惊奇。

喝酒时风喻挨着他坐,和解如松坐斜对面,说了几句便自称有事先走了,显得场面更为古怪。风叶思量片刻,问道:“长青,我是否坏了你的事?”

解如松道:“这话你不该问我。”

这话说得奇怪,风叶听得也不自在,好在解如松很快换了话题,扯开了他的注意力。

晚上风叶到宫里陪睡,一来叙兄弟之情,二来也是想问风喻的不对劲。谁知那天风喻批奏折到很晚才回,等得风叶在塌上半梦半醒,几乎睡过去。宫人素知他与王上关系极亲密,见他睡着,便为他熄了半边灯。意识模糊时风叶感觉有人在解他腰带,修长的手指探入衣内,立刻便吓醒了。灯光昏昏,谁的唇几乎贴在他耳边,说出的话却是“长青如何此时过来了?孤还道你要陪阿兄饮酒呢。”

风将军手脚冰凉,心想他娘的,我要把解如松扔回西北吃沙子。

好在风喻那时累得慌,不过嘴上调戏两句,上了塌便睡着了,手里还扯着兄长的腰带。风将军等到弟弟没了动作,呼吸也平稳下来后,才挪开阿弟的手,悄无声息下榻给他把被子盖好,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。他忍一时越想越气,也不管三更已过,直接去了解如松的院落。解如松有起夜的习惯,在院里走了半圈,正打算回屋躺着酝酿睡意,就被打上门来。

风叶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,就是不肯坐下。解如松只好主动问他:“子英,大半夜不睡觉,莫非只是为了来我这儿锻炼身体?”

风叶给他气得不轻,只差没揪着他问你为什么和我弟弟有那种关系,但他还是没说出口。他深知解如松的面皮时薄时厚,厚起来仿佛铜墙铁壁,薄的时候又比窗纱还薄,加上这事在齐国称得上丑事,他如何说得出口。

解如松看他不说话,又问:“你是从宫里回来?是王上说了什么吗?”

风将军冷笑道:“他倒也没说什么,不过是把我当成了你,叫我好生奇怪。”

话一出口,就见解如松上下打量他一番,担忧道:“你没事吧?”

风叶一时语塞,显然联想到了解如松联想的内容,双颊火烧一般,半个字都吐不出来。解如松情知冒犯,却也不好开口揭破,便道:“我有时深夜会去宫里商议些事情,王上劳累一日,一时眼错,也是有的。”

风叶冲口而出:“在卧榻之上认错,却也是罕事。”

解如松脸上一白,在月光下分外明显,风叶见状不由暗自后悔,却因气在心头,不愿立刻道歉,只梗着脖子站在原地。过了一阵,解如松才道:“那要我替王上给你道歉吗?”

他说话是温温柔柔,语气也和平时一样,风叶却慌了神。解如松生气时是不作愤怒的样子的,只脸上会有假笑,便如现在这般。风叶自十五岁起便一直听他这军师的话,解如松于他而言比起下属更像兄长,这会儿他自知说得过了,又惹了兄长生气,不由多了几分畏惧之心,慌忙低头道歉:“解兄,小弟一时气糊涂了,说话没轻没重,还请解兄不要往心里去。”

解如松这才笑道:“子英何必道歉,你也并没说错什么,我确实是做了你最不齿的事情。”

风叶只当解如松还在与他置气,解如松越是如此说,他越是觉得自己疑心过重,心中那股怀疑迅速地消弭无踪了,随之而来的是对好友的愧疚。他讷讷道:“若是两厢情愿的事,我自然无话可说,我只担心你被人说闲话罢了,加上我心里总觉得子言还是小娃儿,却没想过他已经加冠成人……是我思虑不周,长青不要见怪。”

解如松也不纠正,伸手拍了拍他肩膀,道:“你我何等交情,我怎会放在心上?更深露重,你若不回宫去,便在我这儿歇一晚吧。”

那天之后,风叶便对自家弟弟有了新的打量。风喻感知敏锐,私下里也问过解如松。解如松对此并不避讳,删繁就简同齐王说了风叶已经知道这件事的消息。风喻也就不再问,但当晚睡下时,他刻意按着兄长的肩膀,问他是否会因这事讨厌自己。风叶又好气又好笑,心绪复杂难言,说出口的却也只是一句“你喜欢谁都是我阿弟,我怎么会因此就讨厌你”。


风喻从回忆中清醒,合上折子放到一边,活动了一下酸疼的手腕。笔架的旁边放着一个精美的金丝楠木盒子,说是可保不朽。他手指抚过盒顶的花纹,那是一片形状古怪的叶子。

“我们真的很久没有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了,阿兄。”

齐王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
他还记得风叶被发现时的样子。

风喻从不知道一个人体内会有那么多血,也从不知道强风也吹不折的竹子会为他而断。风叶从来是个乐观的人,无论到了什么处境都能奋力去找出路。然而这回风叶却放弃了。

“你为什么要杀她?”他的兄长说这话时声音在抖,眼里全是泪,脸颊比上次见到时消瘦不少,胡茬也乱七八糟地在脸上扎着,“她是你嫂子,是我的妻子,你和她有什么仇?”

风喻那时觉得兄长好可怜,竟然头一回有些像他的名了,像一片随时要在风中坠落的叶子。齐王颇有些怜悯似的解释:“她要你拥兵自重,要你外通西戎,内植党羽,要你‘有与人抗衡之力’。这还不够吗?她只差没叫你把我杀了,我为什么不能杀她?”

风叶咬牙道:“她叫我对外与西戎虚与委蛇,对内待将领情如手足,为的是与外敌有抗衡之力,能有守卫家国之力!你疑心病重到派你那些见不得光的手下监视我便罢了,如此歪曲污蔑,无缘无故杀害无辜女子,枉你以忠孝标榜,残杀忠孝之人。你也配当这个王?”

风喻嗤笑道:“罢了,阿兄,你急痛攻心,口不择言,孤不与你计较。”

风叶上前一步,冷冷道:“我却要与你计较。你杀害无辜,罔顾天伦……”

“如何?”风喻一扬眉,打断了兄长的话,“就算你那冒名顶替的夫人真是无辜,她自以白家嫡女身份嫁进你侯府那一日开始,就已经犯了欺君之罪!孤要她死,那也是理所应当,合情合法!”

风叶脸上登时惨白一片,风喻见状笑道:“怎么?阿兄不会以为孤一直被蒙在鼓里吧?解长青做的什么手脚,难道还瞒得过孤?是了,你要把这事闹出去,当年参与欺君的人,孤一个也不会放过。你若要把解长青搭进去,尽管闹大了去,孤陪得起。”

顿了顿,风喻又柔声道:“你若不再计较此事,接着当孤的好臣子,自然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嫂嫂还是你的正牌夫人,只是不幸暴毙,日后你家里还有她的牌位,她也不至于当个孤魂野鬼,你说是不是?”

“又或者,你还有一种选择。”风喻长身而起,取下墙上悬着的那柄剑,一步步走到风叶面前,把剑柄放在他手里,“杀人偿命,只是动手那位已经死了,没法再给你杀一次。”

风喻握着兄长的手,把那柄剑一点点抽出来。他附在兄长耳边,嘴唇贴着兄长的耳垂,气息温热,说话温柔,仿佛情人间的呢喃。

“阿兄,你还可以在这里把我杀了,让我给嫂嫂偿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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